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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海派文化的咪道:雍福會。

本文刪減版《傳奇小洋房裡的海派味道,無數名人曾特地拜訪》

原刊於「美食臺」

2022年9月發布

「雍福會」曾是瑞金醫院名醫鄺安坤的官邸,並先後作為蘇聯、德國、英國等國的領事館,2004年開業至今,這個地方本身就有多重文化身份:米其林餐廳、古董博物館、也是文化客廳。這明星如流水,政要似飛沙的地方,幾乎承載了海派文化興起的縮影。這次,我們來探訪下這個海派文化動物的「舌尖劇場」。

雍福會主人汪興政(以下稱汪先生)先生,是中國第一代華人設計師,也是古董收藏家,他是連新衣服的釦子都要換自己收藏古董釦子的「老克拉」。我到他這裡,感覺一雙眼睛一直在吃前所未見的“西式中餐”,看部移步易景的劇,比流水席風流。

我之所以要叫“海派文化”中生出來的那一群特別的文化人叫“動物”,他們的聚友方式令人嫉妒。二三十年代的上海,最時髦的事情是手邊剛讀過一本炙手可熱的新書,那是談話的底色,人們熱衷於高質量社交。很難想像,那幾乎和大洋彼岸海明威筆下《流動的盛宴》是同步的。

如果拿社群媒體這一代作對標,所描述的情形就會有些尷尬,早在上個世紀,那個上海夜未眠的文化圈,「奇文共欣賞,疑義相與析」的氛圍,已經讓許多人跨越了一個平庸的物種,因中西文化的澆灌,在板結的土壤裡開出了一朵包容的花。這樣的「精緻」傳到下一代,哪怕只是穿衣服和吃喝上,時光都會美得溢出來。

雍福會以巴黎上世紀30年代文化沙龍為靈感,每週在此舉辦音樂演出、電影交流、文學朗讀會等藝術活動。與密訓酒吧相比,六藝堂更為古香古色,它是從浙江東陽完整遷移過來的清初大宅院廳堂,在雍福會作為一個露天古戲臺,現在會有live。我沿著兩旁種有鬆柏、冬青的小徑進入雍福會想像盧森堡首相讓-克洛德·容克、西班牙國王胡安·卡洛斯及王后索菲婭、法國前總統夫人貝爾納黛特·希拉克,到這裡漫步的心境,相見恨晚。一棟西班牙風格的三層洋房,正門上方的中式牌匾書寫著「聚德堂」三個大字,聚德堂內大理石圖案與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裡的一樣,都是手鑿。

門廳處同樣有一塊牌匾,這是清代「濃墨宰相」劉墉的真跡,寫著「履無咎盦(an)」。匾額下是西式壁爐,上面放著乾隆時期造的“宣德爐”,想必張愛玲來,心中也會硃砂痣和白月光輪番浮現。

再往前走,就可看到用餐區,紅底窗幔繡著孔雀尾羽,餐桌的白色桌布是純手工縫製,座椅是古董。餐廳中央有一副用琉璃燒製的對聯,寫著“東魯雅言詩書達禮,西京明訓孝弟力田”,用餐區還用古典玻璃櫥櫃陳列著汪興政收藏的古董。中西碰撞下,燈影與窗外青蔥齊輝,沒有絲毫違和感。

就在這時候,坐下來吃喝的每一口,都是與無國界的時光在交談的。

誰能想到,剛開業的雍福會那時只是一群設計師當廚子,鉆在圖書館兩週學習餐飲基礎。 「結果你知道嗎?中國那時候不是8大菜系,是22種菜系,每一個都有根,有菜系的文明。」汪先生說。我驚訝,那做菜和設計有關?他淡定:「以前廚師就是一個謀生的技術,真的從業者都不愛,一堆有熱情有理解力的設計師鉆進圈子來做飯,是非常顛覆行業的。你不覺得高級的宴,就是一種設計嘛。 ”

汪先生這番回答,讓我信服。畢竟,也是在2004年,剛開業不久的「雍福會」就被全球頂尖雜志《WALLPAPER》評為「全球最佳設計會所」。既然是會所,長夜漫漫,好吃是瞻。

這種設計,其實比菜更重要的是海派的待客「情緒智商」。那和古董收藏家汪先生本身的理念一致“只認美,不認價值”,對“審美”有極致要求的人來說,這要求已經多到不可以再多了。

曹可凡先生回憶起一次約鋼琴家傅聰先生往「雍福會」聚餐。 「那日,傅先生身著深藏青印花綢緞外套,頭發向後梳得整整齊齊,手上戴著黑色半截毛絨手套,嘴裡銜著一根煙鬥。言語間,一口純正老上海話,並且夾雜些許英語和法語。

傅聰當年用餐的包房

傅先生曾經形容自己第一次發覺自己愛上波蘭音樂女神阿格里奇時,說“她清澈見底”,可旁人都評價她任性、性子野。在我心裡,美是純粹的,有時候不需要考慮太多功利,好的愛情故事通常簡單,不管劇情如何復雜呈現,就像看莎翁的劇。海派文化動物的交往氛圍裡有一種善意是,認真傾聽“表達”,不輕易評判“出格”的好惡,因為大部分人見識夠多聲色。我欽佩他們的特立獨行,即使是生活方式裡的一點美感都不惜打破規則。

那時候雍福會的小菜極簡,白斬雞,燻魚,爛糊肉絲,八寶鴨,醃篤鮮...不一而足。大師邊吃邊嘖嘖稱賞,尤其對那碗蔥油拌麵贊不絕口,“味道交關好,就是少了點”,說完,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。 「我伲長期旅居海外的人對家鄉的思念,往往是從幾隻家常小菜開始的。張愛玲在美國唐人街看見一把紫紅色莧菜,不也怦然心動嗎?」

雍福會的藝術總監weiwei回憶起,有一天下午,她在雍福會花園裡約享譽全球的義大利建築師Roberto Baciocchi喝咖啡。身為Prada的御用建築師,那次他來上海主持榮宅的創造性修復。 「老頭來了,他說法語,話不多,並沒有意大利人的隨風逐浪一來二去的熱情,然而走在花園裡,他的鷹眼掃來掃去,話越來越多,他和我談到花園石縫裡冒出的小草,那個季節小草正在枯萎發黃,在六藝堂,他躬下身體,蹲在地上仔細觀看,站起來,說,這種材料的搭配太神奇了! ,義大利人臨走時讓我一定轉告汪先生,希望有一天汪先生來歐洲,一定來托斯卡納他著名的古宅裡看看。

140年樹齡的廣玉蘭

Weiwei說,她正是被汪先生的這一點所吸引。他多年來執意在花園裡鋪中國草,一枯一榮,他寧肯假借上蒼之手擺弄他的地盤,拒絕那種一目了然,喪失秘密的西式草坪。當然了,有些客人來雍福會,認為高大上的地方應該有高大上的規則,不能“舊”,然而“舊”是一個美學概念,是成器與不器的博弈。它摒棄了「物」的限時功利性,而強調「物」於「人的情感往返。在這個一切以「新」為王法的時尚之都,這個花園給了四季最本真的聲音。

眼尖的人,一到雍福會坐下,一時半會是不願意走的。我第一次見到汪先生,他戴一副透明邊框眼鏡,身上看似簡單的白寬襯衫和黑垮褲都經過精心剪裁。一束天光剛從圓頂的古董玻璃上照下來,眼鏡被“點亮”,照進精緻的褶皺裡,瘦長的“燈籠”也亮了,他一身晶瑩。再照,陽光照在他那套60年代Gucci與Fendi的古董沙發上,那些皸裂潤得與其說是老牛皮,不如說是翡翠水頭更合適些。

他的VIP雪茄房,也是他50年光陰裡最願意待的地方。我坐的沙發背後,有一塊酷似溥儀的清末香煙廣告牌。即使是現在,很多人對一大堆中西古董的認知,還停留在一個原始問題「多少錢」。但量我是個處心積慮的勢利眼,也是看不懂古董家具的,走進「雍福會」的主人汪興政花了近20年時間打造的空間,只覺得「好看」。

他說「古董不是重復的。造出來以後,經過了歲月的風化了以後,形成美學上面的一個機理色彩。它不可以重復了。那些包漿,你現在叫廠商再造一個這樣的出來,就沒有這種裂紋,沒有這種光澤,不可能再有這一模一樣的。 所以這個級別已經高於所有的級別了,因為所有的美的東西都是模仿的,天下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是模仿,包括菜。

時光回溯,我想起在這吃過宋宴。宋是中國品味的製高點,食客的眼、耳、鼻、喉、身、意裡有山川湖海,也是最難復刻的古宴席。我也曾以為,美餐來說,法餐是Fine Dining(盛宴)最好的載體,用400年的時間,才逐漸有了一套完整的用餐禮儀。賞心悅目的就餐體驗裡,太多值得傳承的規矩:撤一道上一道,餐酒環環相扣的搭配,15件以上的餐具服務於食物...對照來看,清河郡王張俊(岳飛上司)請宋高宗趙構的這一頓,可以說是中國版本的“巴菲特盛宴”,地點在清河郡王的王府,就是現在的杭州清河坊。近一百五十道食物,每一道都被周密記錄在《武林舊事》中。那是我所知的中國土生Fine Dining的頂峰。

雍福會的宋宴再現:花炊乳鴿、荔枝白腰子、柳葉韭、蛤蜊膾、四鰓鱸魚…我迷戀聽起來就很浪漫的花炊鵪子,那是南宋趙構皇帝臨幸張俊府時禦膳上的第一盞菜,採用可食用玫瑰花入味。 「荔枝白腰子」的精妙來自刀法,豬腰加工以後,顏色會發白,在對半開的腰子表面,均勻刻上小方格花紋,模仿荔枝外殼的紋理,這種刀法就是“荔枝” 。荔枝紋從宋朝一直應用到現在,腰片煮熟後打卷,形如一粒未剝殼的荔枝,而用此刀法的意義,是為了縮短烹調時間,讓菜餚更入味。雍福會的處理方式是:豬腰改刀後,酒水沖一天,熱水燙熟後再澆上水果荔枝調味醬。這道菜在口味上有些接近淮揚熗腰片,但沒有用醬油調汁。中國歷史上最早使用「醬油」這個叫法是在宋朝。但因為古人的提純過濾能力有限,通常還是稀豆瓣醬的樣子,所以那次還是用了黃豆醬。

在這裡,我正像一個時間與空間以外的人,與2004年法國總統和上海文藝圈在雍福會的那頓飯一樣,這裡的新菜與侍酒讓人看見因為熱愛而油然而生的誠意。希拉克總統那一年在復旦大學做演講,在雍福會待了整整一天。

誠然,這里海派盛宴也是流動的,在時光的顆粒裡存在著,永不可被模仿。汪先生就算說現在世界改變了,「社會快,原因是大家現在都接收直接的訊息,就過去訊息的傳達,需要時間加上空間,就慢。所以很多事情的話,過去要很多年才可以形成的一件事情,現在這個過程其實縮短了。

我知道雍福會換了新菜單,實驗先鋒感十足,就像它剛啟程的時候那樣石破天驚。劉暢(Cielo)於2022年加入雍福會,目前為雍福會雙主廚之一,看起來十分年輕的他其實在義大利工作15年,國際戰績無數,是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。

Amuse Bouche

四款開胃小點:珍珠醉北海道甜蝦(由椰奶、墨⻥汁和春捲皮製作珍珠殼),糟鵝肝空氣⻢卡⻰配醋漬小乾蔥,蒔蘿酸奶與洋薑脆片,以及核桃豆漿夾心之包脆片。

前菜的部分,我對雍福會搭配的香檳Henri Giraud很有好感,酒莊還在堅持用100%橡木桶陳釀,而製作橡木桶的木材來自Ay村旁邊的Argonne 森林。這款天然型香檳由80%黑皮諾,20%霞多麗混合釀造,桃子,梨,香草以及白胡椒味覺,隨後出現檸檬香氣,尾端有杏仁餅乾味,結構能支持前菜的變化,也很清新。

大閘蟹,⻩⻥,櫻桃小番茄,薑

蟹季的菜很難出彩,承接蟹味,還要去腥增鮮,都很考驗功力。這道菜以蟹⻩澆頭面為靈感,鹹鮮⻩⻥肉絲包在餛飩皮中,現拆大閘蟹蟹粉加蟹殼高湯微熬,佐⻛幹漬櫻桃小番茄、生薑汁和陳年花雕調和。最後噴灑雪莉酒醋,增加香氣。我一口吃的時候,酥脆與綿軟,鹹鮮與清潤,都愉悅,主廚在「平衡」二字上,處理得落落大方。

這道搭配的是塔牌冬釀,我喜歡裡面杏仁,荷葉,麥香等的獨特香氣。這款酒選水尤為考究,需在冬至前後釀酒,一來由於氣溫低,抑制雜菌生長,二來此時浙江紹興城西南鑒湖的水質特別清冽,黃酒品質為上乘。鑒湖的水,只有在冬至前幾天的才用於做本酒,過了冬至,有一點微微的酸氣。塔牌的本酒,每年只在冬至節前後的那5-6天釀造。

油墩子,蘿卜絲,酸奶油,⻥子醬,西蒜

我驚嘆Panchino和老上海油墩子的結合,這是向巴塞羅那Disfrutar餐廳的致敬:較稀的麵糊充入氮氣後180度油溫中炸至酥脆,餡料為蘿卜絲及酸奶油,佐⻥子醬和西蒜脆絲,細膩綿潤。一口吃的時候,會被童年的記憶深深撫慰。

多春⻥,⻢蘭頭,紫甘藍,混合海藻,松針

這道菜的出現,我終於明白餐桌上放飛的快樂。以⻥籽豐富的多春⻥重新演繹上海熏⻥,定型炸酥後浸入傳統濃鬱的醬汁。

⻢蘭頭泥、紫甘藍啫 咖哩、混合海藻和煙熏松針泡沫增加輕盈感。

配上詩百篇珍藏夏多內成熟的柑橘,鳳梨黃桃等熱帶水果香氣,我嘴裡吸著清新的泡泡,感覺自己化身一條熱帶魚。

鮮鮑,扇⻉,黑松露,蛋餃,混合香草

靈感來自於蛋餃和惠靈頓,七層由外到里分別是蛋餃皮、花雕蒸製的三頭鮮鮑、北海道扇⻉慕斯以 及黑松露夾心。

搭配六小時熬煮的鮮鮑清湯過新鮮香草(百里香,迷迭香,檸檬香蜂草,⻢鬱蘭, 薄荷,鼠尾草,⻰蒿)萃取,保持清香。

海鰲蝦,蠶豆,雪菜,苔

特大號冰島海鰲蝦肉經焦⻩油煎香,蝦腦蝦鉗和⻘檸皮作餡料炸製,搭配調製的蠶豆泥、蝦殼蝦頭熬製醬汁、炒香的雪菜、炸馴鹿苔蘚、扇⻉肉鬆和⻩⻥粉,靈感來自於上海豆瓣酥,突顯鮮嫩。

A5和牛,越光米,牛⻣髓,白洋蔥,上海⻘

我一般對餐桌上的各種碳水都十分警惕,以防變胖之災,但桌上這道對意大利燴飯和上海菜飯的新思考,讓我放棄抵抗。越光米用帕⻢森起司水先泡後炊增加牛⻣髓焦⻩油,後加入上海⻘、焦糖洋蔥和煎炒的頂級A5和牛,濃香。

乳鴿,豆苗,紅菜頭,薏米八寶

以上海八寶鴨為靈感,分解後的鴿胸和鴿腿分別經香煎和煎炸後再明火熏烤,搭配鴿⻣老鴨九小時熬汁、紅菜頭汁、紅燒汁海鮮醬炒製的薏米八寶及茅臺酒香豆苗。

特調醬油焦糖冰淇淋,⻩豆,黑巧克力,蕎麥

南匯水蜜桃做成的冰沙,搭配紫蘇蜜桃冰粉以及新鮮紫蘇葉,清爽過渡後,吃到一道醬油焦糖冰淇淋還是很滿足的,主廚大膽搭配醬油啫咖哩、⻩豆奶凍、法芙娜黑巧克力蕎麥碎以及海綿蛋糕,鹹甜迷人。

Petits Fours

金桔醬迷你拿破侖,白蘭花櫻花巧克力,酒釀荔枝軟糖,以及自製廣玉蘭糖漿加⻘檸和奶油製作的⻢卡⻰。

汪先生問好吃嗎?我說當然,你看我都吃完了,不單好吃,還好看。

「你說的是好吃、好看,其實從內心出來的是叫好感。好感菜是王道,那是綜合了五感的一種感知。」

「我是跨界觀,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吃這個事情,這個美學層面其實好吃和好感都是一個結構。一切都是有結構的,因為我在做設計。從最底層看,一盤菜出來,有形的結構,還有配伍的結構。它是意境。

「其實,所有的東西底層上的邏輯,它就是一個結構,並且是一個物理結構,所以我做設計其實是在做物理結構,包括環境的設計營造,包括對菜的配置,包括呈現出來的狀態,完全是從結構入手,跟廚師不是一回事情。

汪先生說話既深邃,又直白:「以前中國的廚師幾乎90%都在體力勞動層面上,90%還不止,真正能夠有智慧的,能夠由腦力上升到智力的微乎其微。因為他的文明度不夠,我們說文明度,其實是世界觀不夠,對世界、對美學的了解。不是一回事情。

我之所以用「文化動物」來稱謂雍福會的常客,是帶著「文明不夠」的庸俗偏見的。不過,我慶幸自己在怪怪的可愛之人周圍,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學會“放飛”與“接納”,多一點勇氣,成為驕傲的“動物”。

我什至覺得汪先生本人是“跨界”,那跨度都不足以表達,他是跨了“跨界”,從他獨有的結構的層面來做一切設計,包括菜,包括和我的談話。好吃,但需要容我消化消化。呼之欲出的“高級感”,是歲月沉澱下不可複製的味道。這舌尖劇院,吃時急不得。


🍌

神 婆 問

你 迷 戀 過 去 嗎 ?


「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,

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。 ”

-普魯斯特《追憶似水年華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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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風味人間3》顧問

《神一樣的餐桌》主人

《食野中國》製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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